作为低地国家(尼德兰)的一部分,与北方独立且壮大的荷兰七省不同,今天所谓的比利时、16世纪以来的南方十省地处兵家必争之地,始终掌握不了自身命运;大抵在欧陆斗争中强势的一方会选择直接间接控制比利时,较弱势的一方则偏好唆使南尼德兰「独立」。
好比说17世纪初法兰西、西班牙争夺欧陆首强的地位,正挥洒最后一抹帝国余晖的西班牙仍牢牢控制住南尼德兰,而法国不是想乘乱吃下肥缺,就是鼓吹南尼德兰应独立且中立。
17世纪下半叶西班牙日渐衰颓,荷兰的海权一时无两,甚至在第三次英荷战争(-)中单挑英法联合舰队;这时期的荷兰也反对南尼德兰独立,害怕须德尔河口一开放,荷兰控制莱因河流域、北海、波罗的海三大水运枢纽的地位遭破坏,便失去了国家的根基。
但到了17、18世纪之交,法国从西班牙手中接下欧陆首霸的位置,而荷兰人屡次抗法被越打越弱之后,便开始挑唆南尼德兰该有一个独立且中立的国家。
至18世纪中叶,南尼德兰虽然属奥地利管辖,实则是奥地利撬动列强的杠杆;法国大革命初期,当奥地利面对普鲁士的军事威胁时,奥地利便要挟要将南尼德兰交给法国,逼得只一海之隔的英国收回对普鲁士的支持。
没承想法国人恃有革命群众支持,后来凭实力直接就吞并了南尼德兰。
01被列强“统一”给荷兰的比利时
这也是拿破仑战争之后设计低地国家战略格局的主要考量所在——建立一个足够强大的缓冲国,至少强大到让法国人吞并不了。
法国被逼得归还所有大革命后吞并的领土,南尼德兰也不例外;过去已分家两百多年的南、北尼德兰这回一并交到荷兰的奥伦治家族手上,统一在了联合尼德兰王国的旗号之下。
这个全然出于封印革命破坏神的安排自然不曾让南尼德兰人过问,南北之间的差异与对立更不在考量之中,而国王威廉一世统治荷兰的手腕在南尼德兰不免给人前后掣肘施展不开。
两尼德兰合并之初,年推动的宪法在荷兰轻易通过,在比利时却以票对票的结果被否决;数字游戏威廉一世岂不会玩,他把缺席者的票都算成赞成,又宣布反对票中的票是无效票,反而以票反对、票赞成强行通过宪法。
比利时人戏称之为「荷兰算数」。
宪法通过的议院席位荷、比各占一半,但此时比利时人口(万)却足足是荷兰(万)的一倍半;而宪法保障的新闻自由、宗教自由、教育自由对信仰天主教、惯用法语的保守南方来说简直不能忍——威廉一世因此在南方强制推行荷兰语,方言与其他语言不得用于公家机关。
威廉一世不但得罪保守派,较开明的自由派后来也嫌他不够开明。说好的新闻自由并未实现,而官方语言的政策大幅缩限了比利时人的晋身之阶。
年,联合王国陆军名参谋与将领当中,比利时人只占了18位。
总而言之,对比利时人来说,威廉一世国王的统治太新教、太荷兰、而且太专制——由于在议会当中发挥不了该有的票数优势,比利时得为不相干的荷兰国债、不相干的荷兰殖民地防御掏钱买单。
威廉一世既然同时得罪自由派与保守派,那么两者的联合阵线也在意料之中;年成立了联合派,为此而替比利时发声的报刊马上遭人查禁严办。
虽然被压制,对时政不满的人却在邻国得到鼓舞——年7月,法国发生革命,巴黎群众将查理十世给赶下宝座;如同当初法国大革命触发了年布拉奔的起义一般,年8月的比利时也政潮汹涌。
▲比利时画家的画作,描绘的是从列日开拔前往增援布鲁塞尔的志愿兵。
02一出歌剧唱出一场革命
8月25日,为庆祝威廉一世诞辰,布鲁塞尔安排了烟火秀,剧院还上演法国剧作家丹尼尔奥柏的歌剧《波尔蒂契的哑女》;这出搬演17世纪那不勒斯渔民反抗西班牙暴政的歌剧富含革命热情,以至于法国被推翻的查理十世还叨念过「这不该搬演太多次」。
剧情进展到高潮处,饰演主角马桑涅罗的演员唱出名台词:
与其悲惨毋宁死,临危奴隶何惧失?枷锁我众径卸去,吾拳自能殄虏夷。神圣挚爱我祖国,傲气胆气请赐我;我欠祖国我命酬,祖国欠我他的自由。
观众们听得兴起,纷纷起立加入大合唱,一遍又一遍;年轻的学生、自由主义的同情者、流亡他乡的法兰西革命者大约三十余人走出戏院一路高歌,往广场示威而去,那里有大批群众正等着围观放烟花。
官方却顾虑市内敌对气息太浓,烟火秀临时取消;公家机关先前便已被人涂鸦好几面墙的反诗,上写「星期一炮仗,星期二打亮,星期三起义反抗!」
本来所费不赀的烟火秀就备受批评,一但取消,围观群众更加激愤,正愁没好戏可看,学生的鼓动立刻点燃群众怒火,纷纷大喊「打倒荷兰人!」一边打砸抢,政府机关、杂货铺、成衣铺都给洗劫一空,工厂机器被砸,人们冲进铁匠铺各种武装上身。
布鲁塞尔的荷兰驻军才人,乱中枪杀5名市民后无所作为,被对峙民众困在附城内,市内一直乱了两天;市民中的头面人物和前军官组织起了武装,从开始的三四百人发展到数千人,重新恢复了秩序,而外援无望的荷兰驻军则与起义者达成协议互不相扰。
于是布鲁塞尔完全处在起义者控制之中。
▲比利时画家将据守街垒的布鲁塞尔市民都画了下来
03荷兰奥伦治家族的反击
群众先是举起法国的三色旗,不久又换成从来代表布拉奔的红、黄、黑三色旗。但实际独立比高举旗帜费力得多,布鲁塞尔的起义领袖并未脱离现实,当9月13日全国议会召开时,主要的温和派人物纷纷北上,打算会议场上解决争端。
此时荷兰本土的舆论早已炸锅,纷纷谴责这场叛乱,要求严惩;阿姆斯特丹的大报叫嚣道「我们得记住叛徒的血不是兄弟的血」。
官方倒是温温吞吞,威廉虽然派了他的大儿子奥伦治亲王率兵前往布鲁塞尔,却没有马上要弭平叛乱的意思,奥伦治亲王甚至轻装简从深入布鲁塞尔与起义者谈条件。谈判却惹毛了威廉一世。
「叛军」表示效忠奥伦治王室毫无问题,他们愿意拥戴奥伦治亲王,条件是两“国”的政府机关实际上应分开,让联合王国名副其实地联合。
奥伦治亲王没经得起老王驾崩前自己就能称王的诱惑,竟表示这条件他能代表布鲁塞尔同威廉一世谈一谈。假使威廉一世答应要求,起义或许就此落幕;但不用说威廉对该提议完全不理会,不但禁止亲王再同叛军接触,还派了小儿子菲列德里克带着人马前去“恢复秩序”。
当初假若奥伦治亲王不搭理起义者直杀入城,或许叛乱会被迅速扑灭;但磨磨唧唧的谈判给布鲁塞尔市民争取了三星期的时间准备战斗,而随着奥伦治亲王一道离开的荷兰军队令不明究里的起义者士气大振,以为胜利有望,布鲁塞尔周遭的列日、蒙斯、图尔奈等地的小股义兵纷纷前往布鲁塞尔聚义,汇为大流。
既然北上谈判的温和派已失败,激进派便代言自己是主流民意,决定先成立公共安全委员会——他们还不敢组织政府,就怕这等于正式宣战。
哪里晓得菲列德里克居然带兵开到,当初强烈主张分离的自由派赶早溜向法兰西。
惟有那些觉得政治思想太过艰涩却留下来抗战的劳动人民,证明了自己才是革命的中坚,尽管他们缺乏武器与训练。
04奋勇击败荷兰军队的布鲁塞尔市民
年9月21日,菲列德里克消闲似地兵临城下,先下最后通牒,拖拖拉拉了两天才开始进攻;荷兰人围住四门开打,佯攻的两门只是佯攻,主攻的两门轻松突破,似乎证明了菲列德里克的好整以暇是有道理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但欢呼雀跃直杀入城中公园的荷兰人才发现不对劲,四面都是街垒难以突破,竟被困在垓心,每次突围都损失巨大。布鲁塞尔周遭源源不断前来增援的义兵逐渐打消了荷兰人的兵力优势,而连续四天的战斗令荷兰人阵亡了人,伤者更多,十去其一。
眼见形势不利,9月26日午夜间,粮弹告罄的菲列德里克下令全军钳马衔枚,无声无息地撤出城外;布鲁塞尔的市民们在晚上便回家休息,街垒一个放哨的也没有,荷兰人保持秩序,无伤突围。
到27日早晨,休息好了重回路障的义兵与空气对峙了老半天,才发现公园里已人去园空。虽然事出望外人人讶异,但这就是胜利!为此比利时付出了六、七百人阵亡的代价。与此同时,政府也组织了起来,10月4日,比利时宣布独立,随即准备召开国会,制宪建国。
年出炉的比利时宪法规范了一个明白承认人民主权的君主立宪国家。这在当时是一大创举,被视为欧洲最进步的模范宪法,远优越于其他欧洲国家而与美国宪法比肩;认为共和制更优越的进步人士效法美国,而想推行君主立宪的改革者就把比利时宪法当作榜样。这部宪法经过少量修改,一直沿用至今。
05五大强国间纵横捭阖的外交战
与沉浸于胜利气氛中的比利时大相径庭,布鲁塞尔起义的胜利令主要的欧陆列强大惊失色;革命不但令反动派坐立难安,更现实的是当初加诸于法国的限制器现在有跟着被解放的风险。
东方的三个专制强国态度趋于一致,俄国沙皇急于干预,奥地利的梅特涅也认为不干预不行,普鲁士的威廉三世虽然态度圆滑,军队却准备好行动,正同俄国参谋人员搭上线商讨如何协作。
东方三国的态度也使荷兰威廉一世放了心,暂缓新一轮出兵;既然有三大列强撑腰,区区一城叛军又何足道哉。
只有法国看准这是改变现状的难得机遇,直接放话三国若是派兵介入,法国肯定出兵反介入。
法国人之所以敢以一敌三,关键在于英国人的态度——有鉴于荷兰人在商业上的强大竞争力,英国很乐于乘机支解对手;既然木已成舟,那么利用比利时的独立重建、巩固另一个反法屏障,或许较为可行。
在伦敦召开的和会上五大强国纵横捭阖了40多天,终于在年12月20日达成协议,承认了比利时的独立——这结果不仅仅是拜英、法外交官的手腕高超所赐,更主要的因素还在于,东方三国所惧怕的革命扩散噩梦成真,11月间被俄国瓜分的波兰部分爆发了起义。沙皇忙于平乱,而瓜分波兰有份的普、奥两国自然紧盯自家门,没那闲工夫理会布鲁塞尔。
另一方面,选定了君主立宪的比利时议会正物色适合的君主。法国人不曾忘怀扩张势力,国王路易-菲利浦本想借机将自己家族的人选扶上马,被英国人果断警告将得到英国与东方三国连袂出兵干涉的后果,好梦梦碎。
最后入选的利奥波德亲王是娶了英国公主的鳏夫,拿破仑战争时期曾在那不勒斯与法军交战,刚刚婉拒希腊人奉送的王位。
一位亲英的比利时国王既称了英国人的意,也意味着比利时的独立不会违碍列强围堵法国的初衷。但也不能让法、荷吃亏太大,坏了和局。
利奥波德娶了法王的女儿联姻示好;至于荷兰,除了年以前的领土维持原样以外,边界上马斯垂克周遭的狭长地带以及卢森堡公国,也划归荷兰统治。比利时还得继续承担荷兰国债的31分之16——刚好超过一半。
被列强推举为比利时第一任国王的利奥波德一世
06让荷兰扳回一城的「十日作战」
威廉一世爽快地认可了列强的安排,但这回轮到比利时不乐意了。除了没摆脱掉债务之外,边界的划分也令比利时人群情激愤;当初从外地赶来支援布鲁塞尔的义兵,现在有不少却发现自己家乡还是荷兰领土。
利奥波德提议这等纠纷不需列强代劳,由他直接同荷兰国王双边协商,两方自行解决。但显然两王之会解决不了分歧,升级成了两王之战——威廉一世不但拒绝了利奥波德提出的方案,还在比利时王登基两天后,于年8月2日挥兵入侵。
荷兰人蓄谋已久——过去长达8个月的停战期,给威廉一世紧锣密鼓地重组军队提供了宝贵的时间。当人与72门火炮开入比利时境内时,据说荷兰人从未在战场上布署过比这更精良的军队。
相较之下,布鲁塞尔内的巷战令比利时人盲目自信了起来;荷兰人入侵的消息传来,比利时公民们也踊跃从军报国,穿上制服肩上枪便出阵,甚至夸口道:“一拐杖一踢脚便能将荷兰人逐出马斯垂克、安特卫普、卢森堡。”
很少人认清现实——真正意义地比利时陆军并不存在,正规军人数稀少,大部分人未经训练且纪律松弛;巷战的经验在野战中不管用,骑兵几乎没有,炮兵只存在于纸面上。甚至兵力上比利时也只有对手的一半(),而且主力还分散为二,一部分位于西方的安特卫普,另一部分驻扎在东边的马士河畔的哈瑟尔特。
利奥波德本来军人出身,在战场上经常身先士卒带着少数亲信到前线侦查,以至于随从都哀求他别再随便曝露危险之下;利奥波德则回说「我必须给青年士兵竖立榜样」。
荷兰军官给利奥波德的榜样作了见证,说要不是荷兰人当时人困马乏,靠得那么近的利奥波得肯定被当阵擒获。
但可惜与利奥波得不相称的是他麾下将领的无能。仅仅十日之间,奥伦治亲王率领下的荷兰军队势如破竹,穿插至比利时两大主力间的缝隙将对手逐一击破,兵锋直下鲁汶,布鲁塞尔已近在眼前,荷兰人却在往布鲁塞尔行军路上停下脚步。
荷兰画家笔下战胜攻取鲁汶的荷兰军队眼见比利时可能会被统回去,法国人及时回应利奥波德的请求,派兵介入;荷兰人没敢接战,在法军的「护送」下迅速退回荷比边境。
这所谓「十日作战」将比利时打回原形,也没收了比利时的谈判筹码;其他列强深恐比利时就此被法国控制,一边要求法军撤出,一边强迫比利时接受马斯垂克与卢森堡「割让」给荷兰的原议,还要比利时每年赔款给荷兰40万英镑。
在普鲁士军队的入侵威胁下,比利时被迫吞下这所谓的二十四条。
07比利时独立的最后一幕:决战安特卫普
但还盘踞在边境的荷兰人却又舍不得放弃到手的领土,尤其是安特卫普。
收回安特卫普成为比利时独立大戏的最后一幕,讽刺的是,结果却和比利时的军事努力没什么关系——年11月,旷日废时的谈判无效之后,列强动手懒得动口,英国舰队封锁了荷兰海岸,法军步兵、10骑兵、工兵与炮兵朝安特卫普开拔。
荷军守将查瑟是打过拿破仑战争的老兵,曾在威灵顿手下效力,但此时据守城中,只有人。众寡悬殊,似乎结果已定;但因为一场法国歌剧引发的独立战争,也因为一场舞台表演般有声有色的围城战而「完美落幕」。
双方行礼如仪,为了不伤及无辜定下君子之约,只在炮火不会波及安特卫普市区的几处棱堡展开攻防。11月29日,法军在距离棱堡码开外开挖攻城壕,然后循序渐近之字掘壕前进,一边以攻城炮火掩护,有系统地削弱城防。
经过了三星期、发炮弹的洗礼,荷军棱堡上终于被轰开可供突入的缺口;按照欧洲的传统,即使没有在突破口进行最血腥的最后攻防,守军已算是尽了责任,可以体面地投降了。
查瑟自愿选择成为阶下囚,却被当作欧洲的英雄顶礼赞赏;他的守城战与之前的十日作战一道恢复了荷兰人的荣誉。而整个过程当中比利时军队只做壁上观,法国人不让参战,直等到城池到手,才交割给比利时人,令利奥波德脸面无光。
对列强来说,比利时危机终于圆满结束,尽管荷兰的威廉一世要到年才愿意承认比利时独立。普鲁士、奥地利、俄罗斯十分同情荷兰,并没有逼迫威廉一世的打算。
而在英、法的协调下,比利时成为一永久中立国,不结盟、不提供军队借道,其中立地位受到所有列强的保证,既达成了一开始遏制法国的初衷,也让法国得到一个被削弱的缓冲国。
结语:这场危机处理被称为拿破仑战争后列强之间彼此协调合作,避开全面战争的典范。但由一众列强保证的永久中立,也意味着一旦比利时的中立地位受到侵犯,可能带来一场卷入所有强权的大战。八十年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也由此埋下了伏笔。